曾经的乡村缺医少药,老百姓有个头疼脑热,只要不是急病,医院,首先想到的是乡间叫得应的草药。因此在我的故乡,像每一个孩子都有乳名一样,每一株草药也都有自己的乳名。这些药名有的根据草药生长特点,有的根据生长季节,甚至有根据其气味而起,不一而足,但都很亲切、贴切、形象。
俗话说久病成医,我幼时体弱多病,母亲因此识得许多草药,懂其药性,我也跟着识得许多草药。我少时体内毒性大,身上经常长满脓包。为了给我去毒,母亲常给我熬草药。那些草药的名字很有趣,有一味草药叫“不知春”(至今不知它学名),草木不是最知春的吗?母亲说它很迟才发芽长叶,因此叫“不知春”。“不知春”真像个贪玩的孩子,长长的藤总是爬得高高的,根则躲到深深地下。小番薯样的块状茎是药用部分,母亲拿它熬汤,加几片咸猪肉做药引。那药汤黑黑的,咸肉也是黑黑的,为了那几片咸肉,我常常忽略它的苦涩。
另一种草药比较少见,通身柔软,据说去毒效果极好,母亲叫它“竹子莨衣”,又名“蛇不见”。蛇不见?是吃了它就不会见到蛇,还是蛇见不到它?我向来怕蛇,就凭这名字我对它肃然起敬,不曾想母亲说是因为蛇也爱吃它,春天蛇出洞以后就找不到了……这个说法我至今未证实,想来也无由证实。总之无端觉得它很悲催,与蛇势不两立,名字里却又带个蛇字。还有一种长在田埂上的草药,名字里也带个蛇字——白花蛇食草,据说蛇也爱吃。此药开小小的白花,具有消炎去毒功能,前两年偶然听说还有抗癌功效,未知真假。
有一味草药色彩鲜艳,开穗状黄花,叶形优美,奈何恶臭难闻,遂给取名“尿桶霜”,是不是听名字就觉得臭?这么恶俗的名字,它若有知定是不愿意的,每叫一次它的乳名我都有负罪感,可老祖宗传下来就这么叫。“尿桶霜”有很好的药用价值,可解毒、利尿、消炎。长大后,我才知道它学名叫黄堇,嗯,这名字比乳名高雅多了。
小时候,我特别佩服“牛不嗅”。“牛不嗅”很常见,溪边的草地上尤其多。它长得比较粗糙,羽状叶子边缘是锯齿状的,还有尖尖小刺,茎上也有刺。因这刺,牛不靠近它,甚至嗅也不嗅,更别说吃它了。好一个“牛不嗅”!在乡间牛是最雄壮的生物,牛吃百草,若不是身上的刺,我想它肯定也难逃牛嘴。我佩服“牛不嗅”不仅仅是它那一身刺让牛却步,更让我稀罕的是它紫红色的半球状花,从那粗糙带刺的叶间拔地而起,一枝独秀,在碧绿的草地上特别惹眼。小时候每每想摘,又被它的刺威慑,无从下手。也曾动过把它挖回家种的念头,又在母亲半是玩笑的恐吓中作罢,母亲说我要是敢种这么株野草,她就让我生吃了它。思而不得,我因此觉得它是草地上最美的野花,那么奔放,那么自在,那么无所顾忌,多让人向往啊!
“牛不嗅”不单单是花开得好看,它是可作药用的。小时候有一次淘气手臂被开水烫伤起了水泡,火烧火燎地疼。母亲去挖了“牛不嗅”回来(我这才知道它的根是人参状的肉质根),随后母亲倒了洗米羹(大米轻轻冲洗后泡出的水)在倒扣的咸菜坛底部,用"牛不嗅"的根去磨,磨到浓稠再涂到我手臂水泡上,顿时阴凉许多。母亲嘱咐我,灼烧的感觉起来时就涂点上去。这样涂抹了两天,灼烧感消失,几天后就结痂了,也没留下伤痕,从此更喜欢它。现在我知道它有个很有古意的名字——蓟。
印象中最富诗意的是“墙莲儿”。“墙莲儿”一般长在老墙的缝隙里,和苍苔为伴,那么安静,那么优雅地站在光阴里,与世无争,让人怜惜,或者它是叫“墙怜儿”?“墙莲儿”植株小小的,叶子是类似蕨类的羽毛状,但不同于蕨类的粗犷,它精致而柔软。它的性情特别温和,适合婴幼儿服用。谁家产妇喝多了老酒炖的鸡汤上火过奶给宝宝,就会到老墙上寻三五棵,洗净用开水冲泡给宝宝喝。那汤汁是透明的鹅黄嫩绿,如同新摘未经炒制的茶叶泡出来的,有淡淡清香,用白瓷调羹打出来,可人得简直不能算药。小时候因为好奇,我偷尝过,那味道满是善意,给初为人间客的婴儿服用,再合适不过。不知为什么我对“墙莲儿”特别喜爱,小时候跟着母亲寻找时,我总是要留下几棵,小的更舍不得挖;长大后,我总在路过的每一堵老墙的褶皱里寻找它的身影,每每有发现都有如见故人的欣喜。
长在老墙上的还有“乌脚鸡”,茎乌黑色,叶子长长的,的确有几分像公鸡尾翎。“乌脚鸡”比“墙莲儿”个头大的多,也是败火的,大人孩子上火都可以拿它泡水喝,但一般不给婴儿服用,也许是药性不像“墙莲儿”温和吧。
“良药未必苦口”,这是我童年感受。可能是那时食物匮乏的原因,印象中一些草药不仅不苦,还和美食联系在一起。我小时候特别多事,除了身上长脓包,还长过“疖”。“疖”专爱长在屁股上,而且会“过”,就是一处刚要好,另一处又冒出来,像极了“打地鼠”游戏。长了“疖”,那可真烦人,站也不是,坐也不是,没个安生。母亲总是有办法的,她到山上挖了尖叶“蔓古虅”的根,熬汤煮鸡蛋,蛋熟后取出用针戳许多孔,再放药汤里用文火煮,待到药入味,吃蛋就可以了。药蛋味道还不错,我那时觉得药蛋是母亲看我受罪犒劳我的。母亲给我煮了两次药蛋,“疖”就断了根,再没长过。
我的家乡泰顺多高山,气候湿冷,冬天尤甚。湿气淤积体内,人就舌苔厚而色白,不思饮食,浑身乏力。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,老百姓在长期的生活实践中,懂得哪些草药有祛湿功效。马兰头、螺叶草、金钱薄荷、金线钓葫芦、溪仙(水边菖蒲)等都是上好的祛湿药。找了草药,熬成汤汁做美食:草药骨头汤、草药蛋花汤、草药饭。没吃过草药饭的人想象不出它的滋味,名字不中听,实则是美味。
吃草药饭,在我们眼里不亚于过节,因为吃了草药饭之后,母亲还会杀鸡或鸭或兔给我们进补,以巩固药效。选一个清闲的日子,采摘新鲜草药熬出黄绿色透亮汤汁,取出过年时腌好的咸猪肉狠狠切上几片,大米淘洗浸泡捞出,准备工作就绪。大火烧旺柴灶大锅,放入肥肥的咸肉炸出油,再倒入大米加少许家酿米酒略翻炒,最后倒入草药汁,漫过米两指深,盖锅盖,旺火烧开。此时一屋子蒸汽和香味,咸肉浓香,米酒醇香,草药清香混合后酝酿出新的香味,让人忍不住深吸一口,再深吸一口。我们围在灶台边,耳朵贴近锅边,听米粒和肥肉在锅里舞蹈。旺火之后,锅里传出细碎毕剥声,那是饭粒贴着铁锅撒娇的声音,母亲吩咐赶紧退火,利用散柴或炭火余温把饭焖熟。这时候的等待显得那么漫长,听得到肚子抗议声,还有吞咽口水声。待到母亲终于掀开锅盖,蒸汽和饭香扑面而来,我觉得自己连眼睛都饿。满满吃上一碗,下了桌,还不忘铲一块锅巴捏在手里慢慢啃,那是怎样的满足啊!
在故乡,每一株草药都有乳名。那漫山遍野的草药,没有华丽的名称,没有高贵的门槛,像淳朴乡亲,似无言大山,默默装点世界。在你需要它的时候,轻轻唤它乳名,找它的身影,便悄悄还你康健。
文:赖爱荣来源:泰顺作家协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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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宣策部薛雯倩彭筱雪王增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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