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志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著有散文、随笔集《余志刚散文》《满纸烟岚》。文章散见于《人民文学》《花城》《随笔》等期刊,曾获“大红鹰文学奖”“《飞天》十年文学奖”。
两根辫子
一提中国人的辫子,我们的民族自尊就会十分地受伤。就像鲁迅说的“最初提醒了满汉界限的是辫子——这辫子,是砍了我们古人的许多头,才种定了的……”没有比辫子这玩意儿更能让中国的知识人感到惶恐、焦灼和如临大敌的了。
例外的“亲辫文人”也有,比如:孙之獬和辜鸿铭。
孙之獬这个人没什么知名度,在明朝天启年当过几年温吞水翰林,做起道德文章,大抵唾沫四溅,要说诗文风流,难免狗屁不通。硬说他有点“名气”,大抵是因为顺天乡试的一场作弊:作为教育部委派的首席考官,他居然眼睛一闭,取中了魏忠贤目不识丁的干儿子崔铎!魏党事败,崇祯没怎么客气,狠狠赏了一顿屁股,将他逐出京城去了。
这样一个没文名、没德行,被政府双规、在市井混迹的下三烂文人,若想咸鱼翻身兴风作浪,谅也成不了什么气候。未料清人入关,城头易帜,孙之獬是饿娃子撞见大奶子,叼住一个奶头是死也不肯松口的了。《清稗类钞》有《孙之獬改装》一则,称“睿亲王领兵入关时,之獬首先上表归诚,且言其家妇女俱已效满妆,并于朝见时薙发改装,归入满班”。孙某人巴结新朝,薙发蓄辫,在当时的老北京是传为笑谈的。后脑勺添了一根稻草辫,就做了新朝的礼部右侍郎,那真是黄鼬原来是鼠辈,曳尾夹屁变成“狼”,老百姓心里是非常排斥的。降清不到半年,孙侍郎日益感到了来自朝廷的排挤和蔑视,竟做下一桩遗臭万年的公案来。《清稗类钞》这样记载:
世祖初入关,殿陛之间,分满汉两班,久已相安无事矣。之獬剃发入朝,归满班,满以其汉人也,不许;复归汉班,汉又以为满饰也,亦不容。之獬羞愤,乃疏言:‘陛下平定中国,万事鼎新,而衣冠束发之制,独存汉旧,此乃陛下从中国,非中国从陛下也。奏上,世祖叹赏,乃下削发之令。
顺治的薙发令用了如下强硬的词句:“十日之内尽使薙发,遵依者为我国之民,迟疑者同逆命之寇”,“已定地方之人民,仍存明制,不随本朝之制度者,杀无赦!”于是乎留发不留头,万民弃衣冠,汉人的排满情绪蜩螗沸羹、达到了顶峰。中国历史上的改朝换代可谓多矣,唐、辽、金、元,外族皇帝入主中夏就像过地槛走马灯,老百姓还不是浇地种菜、饲猪生娃,类似于“张大民的幸福生活”还是时有乐子的。至于开幕谢幕、谁王谁寇,“中国的百姓是十分中立的”。他们最大的心愿也就是“有一定的主子,拿他们去做牛马,情愿自己寻草吃”(鲁迅《坟·灯下漫笔》)。然而现下的形势,连这样“中立的百姓”也做不成了,就只好众起呼号、铤而走险。
清人在汉人的脑壳上种下辫子,也在他们心里深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:持续十余年的太平天国战争,是以蓄发为号召的;章太炎的《讨满洲檄》,提出“兴我民俗,复我衣冠”;之后孙中山“驱除鞑虏”、万方响应,辫子结下的仇怨总算一了百了。
孙之獬一句话,改写了中国的历史!
要说见危忘义、关键时刻掉链子,原本也是中国文人之特色。同时代的钱谦益白发红颜、才情倜傥,推为文儒之冠。你看他笔走龙蛇,一篇《降清文》写得是何等蕴藉风流:“谁非忠臣,谁非孝子,识天命之有归,知大事之已去,投诚归命,保全亿万生灵,此仁人志士之所为,为大丈夫可以自决矣!”上了贼船还要捞个忠臣孝子的名头。钱某人剃头当顺民,走的“过场”也是别出心裁,清人《杂记》这样描述:“豫王下江南,下令剃头,众皆汹汹。钱牧斋忽曰,‘头皮痒甚’,遽起,人犹谓其篦头也。须臾,则髡辫而入矣!”好一个头皮痒甚,走狗奴才照当,面子工程要做,这就是文人所以成为文人,令人追慕和景仰的地方了。
孙之獬之恶心人,是因为他脱去了钱牧斋式的衣衫:身体可以自虐,民众可以作践,末了,连老婆孩子也冤死刀下,做了“辫子政治”的陪葬。山东布衣谢迁奋杀了他全家七口,最后留下一句咒语:之獬之徒,今起断子绝孙矣!
然而孙之獬这样的奴才又何曾死绝,为了一根鬻恩沽誉的“辫子”,为了一次脚高脚低的“站队”,斗风色、耍机灵、下死手,官命所到、地方惊掠,老百姓吃瘪遭殃受牵连的事情能说少吗?
政治变成胡闹,孙之獬算是一例正版的反面教材。
然而因为年代久隔、尘事冲淡,提起中国人的辫子,挨板子遭打的却是两百多年以后,那位人称“文化怪物”的辜鸿铭。在可视的影像资料中,生活在上世纪二十年代的辜鸿铭是一个戴瓜皮帽、穿方马褂、顶红缨辫的干瘦老头,一根拐杖猛扎在地上,鹰眼闪烁,整一个愤世叛俗、遗世独立的样子。
辜鸿铭挨过胡适的骂、鲁迅的骂、刘半农的骂,骂声如雷的新文化运动,他那根不合时宜的辫子成了引发纷争的导火索,被一再插上“封建余孽”“满清遗老”“张勋余党”的标签,可谓金印髹面、赶尽骂绝。有资料证明,辜鸿铭还真在张勋的外务部当过几天短命的官,“辫帅”失意,还送去一副对联,曰“荷尽已无擎天盖,菊残犹有傲霜枝”,那根辫子成了他们共有的“傲霜枝”,睥睨世情,目无余子,狂傲之态让当时的新青年“出离”了愤怒。后来去北大教书,辜鸿铭听到一个英国的文学教授在背后轻声说了一句“PigTail”(猪尾巴),就转过身来,挽起辫子狠狠地摔了过去,一边高声嚷嚷:“这是什么?TheSpiritoftheChinesePeople!”(中国人的精神!)英国教授惊愕不已,低头唯唯而退。
他提出了一个有趣的命题:中国辫子与中国精神。
按理说,这种表现与他洋博士的身份并不相符:辜鸿铭十三岁到西方留学,取得文、哲、理、工、神学等十三个博士学位,通晓英、法、德、意、日、俄、希腊以及拉丁文等八国语言,对于西方文化的研究堪称是“国内翘楚,亚洲第一”,当时陈西滢之流的新派人物遇见他,大抵也是要弯腰脱帽、鞠躬如仪的。他学成归来已经二十四岁,这才重新投入国学怀抱,考取进士后做了两江总督张之洞的西席。他叼着雪茄吐出的是摩登的“英国诗”,武装头脑招人侧目的则是滑稽的“中国辫”,之间的心理跨度和精神梯度确乎耐人寻味。
难说辜鸿铭与清王朝有什么深厚的感情:慈禧做寿弄了点排场,他敢说“万寿无疆,百姓遭殃”;袁世凯恢复帝制,他斥之为“世风日下,贱种窃国”。他同样不抱洋鬼子的大腿,从事洋务多年,吃水不谓不深,却对西方的政治时有诟病。当严复和林纾拼命把外来文明引向中国的时候,辜老头子已经将《中庸》《论语》译介到了西方。他写的英文版《中国人的精神》大谈“儒学救西”,大骂欧洲文化的“蛮横粗野”,直把一战以后、精神空虚的德国人骂得“如痴如醉,痛哭流涕”(《中国人的精神·译者前言》)。
辜鸿铭就是这样的“牛气”!当年在北大的那些洋教授们,走廊上看到他慢悠悠地踱来,总是远远地靠边站着,恭迎致意;而辜氏到了跟前,见英国人就用英语骂“日不落”的不行,见法国人就用法语骂法兰西的不好,钢牙利齿加上甩来甩去的那根中国辫子,搞得他们进退失仪、如入刀丛。
“五四”时候,有人把辜鸿铭的“滑稽突梯”归总为不甘寂寞和“看起来很拽”,实乃皮相之谈。他的言论和行径固然失之偏执和激愤,但在当时“言必欧美,一切西化”的主旋律下,一群文化人一履洋土就忘记根本,一见洋人就矮了半截,恨不得踅回娘胎、换肤变种——一夜之间鼻子高起来、眼珠绿起来,也是十分“羞辱先人”的。辜鸿铭的辫子一挽,甩了个凌厉的响鞭:不!绝不!!
直到今天,这一道呼啸的鞭影仍在炸出余响!
什么是中国精神?什么是文化人的骨头?想必辜鸿铭生前是想作出回答的。
(原载年3月《作品》)
千年惆怅
震动江南的“严蕊案”,点了道学家朱熹的死穴。
那是南宋淳熙九年(),在家奉祠已久的朱熹突然得到“浙东提举”的任命,巡三府、过四州,奉旨赈济浙东地面的赤地饥荒。刚出嵊州地界,下面递上来一件“信访”文书,检举台州太守唐仲友与营妓媟狎,堂堂州府衙门荷尔蒙弥漫,差不多变成了“鸡窠”……朱熹即令歇鞍打尖,在通往明州的官道上生生勒住了马头。
就这样,一支赈灾小分队临时受命“捉奸”,带着几分莫名的兴奋与紧张,飞马转道南下。至台州行署,报知太守早一日已去各县巡灾,朱熹镇定神色,发签捕拿营妓行首严蕊。——这唐仲友也是一方守臣,要在他裤裆里搅屎,还得四两拨千斤,从女人的“脐下三寸”下力。于是“打”,打得你春如旧人空瘦,泪痕血印小衣透!“打”,打得你桃花落闲池涸,胴体破碎阴魂难托!一场血肉横飞的逼供信,搅得台州地面一夕数惊、神愁鬼哭。
朱熹的反常举动,缘于一段“朱唐勃豀”的坊间公案。
偏安江左的南宋小朝廷到了宋孝宗赵眘手里,就像是去势的黄胖男子,印堂发暗、腿脚疲软,躺倒在光线暗淡的宁式床榻上抽大烟、逗蟋蟀、撩小妾,荒嬉日久不知今夕何夕。聒噪朝堂的“主战”或是“主和”的声浪早已平息,弃尾自保的蜥蜴,躲在一株阔叶树的庇荫之下,鼓动着还算富态的肚皮,微闭复眼怡然养息。一日,赵眘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,感慨“世无大儒,天下不治”,突然召来深居武夷山“格物”的朱熹,扫榻拭席垂询国是。朱熹为绍兴十八年赐同进士出身,在做了一任同安县九品主簿之后,一直请祠在家,也就是拿着朝廷配给的“低保”,等待组织部门擢用。三十多年过去,正当他深感“花儿也谢了海儿也哭了”,被世穷道孤的悲情笼罩时,倏忽间运交华盖、沐浴皇恩,脸上的颧大肌陡然阔了半尺,不禁头翘尾翘起来。
这段时间,身为当朝理学大咖、意见领袖的朱熹,足迹遍布闽浙湖湘,车驾所到,百官逢迎,犹如游龙过江、云雨间作,很是不可一世。乾道三年(),他在岳麓书院讲道,就有“一时舆马之众,饮池水立涸”的盛景;更别说彼时他深得宸心,又担着“帝师”的虚名,类似“百家讲坛”的讲堂一开,自是粉丝云集、万人景从,远道而来的儒生听他讲“太极”之理、王霸之学,张开的嘴巴流着哈喇子,就像魔怔了一般。要说当时的临安,以陈亮为代表的浙东学派羽翼已丰,主张“适用于时”,反对虚而蹈空,剑来枪往,形成了与朱熹学派分庭抗礼的对峙局面。其中,就有朝中的新派人物唐仲友。一日逢朱熹在夫子庙布道,说到“人欲不除,天理不存”,唐仲友接茬问了一句:“子曰‘食色性也’,人欲既除,人伦焉存;人伦寂灭,天地混沌。夫子深论奥义,欲置天理、天道于洪荒乎?”正襟危坐的朱熹,原本轻摇着一柄青缣小扇、神态十分安详,闻言轰然蹦离坐席,呵斥道:“心妄思,口妄议,身妄动!何来竖子,败吾事也!”全场哗然。这样的争论当然无法继续,随着坛主拂袖离去、人群一轰而散,“朱唐勃豀”的对白很快流入坊间,就像捧逗哏的经典桥段,经邻人学舌,被儿童模仿,传为一时笑谈。勃豀,浙东方言称“勃嘴”,多指不对付的邻家女子拍掌相骂,或由此引发的捶胸跺足、口吐白沫、倒地撒泼,情状各异洋相百出,虽说情势汹汹,却也时有乐子。何则?事不关己也。
至于当事人,当然另有“尿坛子煮开水”的难受滋味。朱熹“起底”严蕊案,用的是历朝党争惯使的隔山打牛、釜底抽薪之术,你正面防守严密,就专打下三路,再牛逼的武学高人也有要了老命的“命门”。淳熙年间,一觉醒来的赵眘倚重理学思维,把整饬纲纪、敦厉风俗提上了治国日程,“官员狎妓”是不赦之罪,妓女勾搭官员、“拉干部下水”的,按“浮浪律”也可判“杖八十”。宋徽宗时代众官员自由蓄养小三、打地道私通婊子的美好光阴,已经成为一张“藏书票”,偷偷掖进了色情小说的书皮——此情可待成追忆,无须隔空流口涎了。这也是朱熹拷逼严蕊的底气所在,老瞎子走夜路,靠的是手里的一根“探路竿”,迈墩过坎、脚深脚浅,全在手拿把掐之间。
但朱熹低估了严蕊。那位来自黄岩县的小娘,身材娇小、体态婀娜,说话婉转如莺,血管里却流着烈女的血,身上充满了“台州人的硬气”。几次过堂下来,十八般刑具用尽,单薄的衣衫被“抽丝剥蕉”,血赤糊拉的胴体笋肉一般呈现。还死扛着?猢狲不上树,再敲三通鼓!虎狼衙役应声而上,将一具软塌塌的女体像贴烙饼似的翻来翻去。朱熹的心脏先自吃不消,雇了一张滑竿,跑到附近的黄岩县躲清静去了。或许,刑堂呼啸的鞭子、尖厉的哭号,多少让他动了心底的“恻隐”;也或许,出于某种政治洁癖,他十分讨厌唐仲友留在台州府邸的起居气味。也罢,他正好利用这段闲暇,给朝廷拟制一份“等因奉此”的调查报告。
没有想到的是,台州人不只性格硬直,还有抱团护犊子的习惯。随着来府衙“听讯”的人群日日见多,坊间的“奇谈怪论”也像长了翅膀。——欺凌这么个弱女子,那是丧天害理啊!提审是假,白相严姑娘的身体是真,这老倌就是个变态呵!时而短促、有力、像镐头锄地,时而长声、软泛、像江头对歌的台州方言,夹带着牢骚、嘲讪和粗口,像一块块带棱带角的石头,飞进水火棍林立的刑堂,砸晕了主审官的脑壳。很快,做生意的婺州人、海宁人、温州人把发生在台州的“奇葩事”传遍了江南诸县,当然也传到了临安城——那位在养生殿被莺燕环绕,正在接受人体理疗的赵眘的耳朵里。
此前赵眘已接到朱熹递来的多个奏章,心想唐仲友素来官声不错,怎么会如此不检点、不自持、有负组织的培养?现下又多出一个版本完全不同的“耳报”,心里拿捏不住,就问身边的宰辅,答曰:“秀才争闲气耳!”赵眘无话,忧郁的眼神里飘过一片薄薄的阴翳。
“严蕊案”,就此成为朱熹的滑铁卢。
岳飞第三子岳霖在善后该官司时,翻阅卷宗,发现狱吏与严蕊有一段生动的对话:
狱吏:“汝何不早认,亦不过杖罪耳,何得受此辛苦耶?”
严蕊:“身为贱妓,纵是与太守有滥,科亦不至死罪。然是非真伪,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,虽死不可诬也!”
岳霖抚卷终日,泫然落泪。(是不是想起了乃父所蒙受的不世奇冤?)交割文书时,为她脱去乐籍,“笑而释之”。行前,严蕊用夹坏了的手指,拈笔写下了一首《卜算子》:
不是爱风尘,似被前缘误,花开花落自有时,总赖东君主。
去也终须去,住也如何住,若得山花插满头,莫问奴归处。
诗里的“东君”是谁呢?一个落入风尘的女子,纵然才比易安,在这个没有人性、不讲天理、伪学横行、虎狼当道的年代,还不是飘蓬随风、花落沟渠,谁是她命运的主宰呢?抑或,因为苟活在这个法度废弛、道德崩坏、人命倒悬的年代,万民仰望的“东君”才会如此崇高、如此神圣、如此慈祥地活跃在人们的睡梦里——“子规夜半犹啼血,不信东风唤不回”,可是,他出现了吗?
“严蕊案”后,朱熹的伪道学跌成了“垃圾股”,偶有抬头即遭“做空”,至“庆元党禁”年间终于被彻底清仓、逐出市场。宋宁宗赵扩斥他为“道学之人”,列入“伪学逆党”名单,理学书籍尽遭禁毁。若干年后有个叫叶绍翁的诗人,写了一本《四朝闻见录》,杂记徽宗、钦宗、高宗、孝宗四朝轶闻,其中提到朱熹生前的许多“不端之事”,诸如“虐待老母,不孝其亲”,“与尼同行,诱其为妾”,“开门收徒,厚索束脩”,把他“还原”成了不孝、不伦、不检的无赖泼皮。如此指名道姓的“诋毁”,即使是小说家言,实为历史上所罕见。朱熹落魄还乡,酒后游园时曾留下过一首题壁诗,句云:“十年浮海一身轻,归对梨涡却有情;世上无如人欲险,几人到此误平生。”说自己致仕回家,看到侍妾脸上的一对梨涡,真切体会到做人的生趣;不禁后悔之前官瘾太大、权欲太盛、声调太高,感叹世人生而有欲,有几人不在这坎上栽跟头呢?——这才是有血有肉有温度,晓得痛痒、知道死活的朱熹!得意时摆噱头装逼,原本也是常人通病,但把自己包装得太光鲜、太完美,别人就不好做人了,就要借用“人肉”战术,翻腾出你“皮袍下面的‘小’来”了!
然而,大幕没有收拢,戏文还有续剧。
至明永乐年间,明成祖(篡位夺嫡、族诛方孝孺的朱棣)亲自作序,将朱熹的《四书集注》列为国学;康熙朝,清帝玄烨(出于以汉制汉的设计)又命人修编《朱子全书》,诏令颁行全国。先圣朱熹再度跃上神龛,迎来了万民宗奉的蜜月时光。一场全民疯狂的“洗脑”盛宴,有人酕醄有人醒。清初思想家颜元写过一篇《朱子语类评》,一针见血地批评道:“千余年来,率天下入故纸中,耗尽身心力气,作弱人、病人、无用人者,皆晦庵为之也。”老先生眼睛近视,打出的板子少有准头——朱熹早就躺进了棺材,哪里还能知觉半点痛痒?鲁迅说中国历史写满了“吃人”两字,但要“吃人”,终须将人“麻翻”了才能实行。在施耐庵笔下的十字坡,孙二娘的方法是“先把些蒙汗药与他吃了,将大块好肉,切做黄牛肉卖,零碎小肉,做馅子包馒头”,让被吃的人在欲仙欲死、不知不觉的状态下就范,是要讲究点技术和方法的。有好事者,在明代梅元实的《药性会元》中找到了蒙汗药的配方,“有曼陀罗、川乌、草乌三味,烘焙后,经研磨合末乃成”。除了后发的毒性,三味药都有镇痛作用,曼陀罗能放松神经,川乌可增强心搏,草乌还有“益阳事”的功能,只是不能心急,“未可遽然也”。比起华老栓手里的人血馒头,它们的完美组合更具情趣暗示和愿景诱惑,兴奋、致幻,把玩风月宝鉴,堕入太虚幻境……这是什么况味?套用古文里的一句熟语,那真是“朝嗑药,夕死可矣”!
于是,街上出现了像范进一样的“骨灰级”疯子,像孔乙己一样的“人妖级”孱头,河清海晏,天下太平。
政治与儒学“明铺暗盖”,也是其来有自。一个需要“理论体系”来控制百姓,一个想搭上“政治云梯”以兼济天下,一张床上躺着俩情种,榫卯相合,款曲绵长,自是如胶似漆得不得了。孔丘辗转列国古道,从来没有停歇过“跑官”的脚步;朱熹体察圣意、“蹭蹬江南”,也着实下了“洪荒之力”。这种一成不变的,仰承圣露、迎合宸衷的“体式”,在儒林中种下了根深蒂固的“臣妾”心态——“妆成低眉问夫婿,画眉深浅入时无”?从辅政到媚政,直至纵恶荒政,儒者的话语权在不断丢失,时不时还要忸怩作态、大撒其娇。
这是一段糟糕的“婚姻”。儒学附着于政体得到不断孵化的同时,也在不断地自残自伤、自我阉割,在“霸王硬上弓”的皇家潜规则面前,时而退居屏后,时而应门迎客,逐渐从落落寡欢、嗫嚅失语发展到言不由衷、谎话连篇。要说“儒学预政”给官场留下了什么“非物质文化”,那便是阳奉阴违、皮里阳秋、口是心非,肚子里夹带“私货”,口头上莲花盛开。历史发展到今天,不是仍有那些个“大老虎”“小老虎”“隐形老虎”,在台上捏着个话筒说得地动山摇,在台下男盗女娼、狗屁倒灶吗!
这大概就是朱熹的悲哀了。
明代有一个孝廉,是朱熹的第N代后裔,看到叶绍翁的笔记小说,产生了强烈的心理落差,万般纠结之余,不惜变卖田产,遍觅江浙一带书肆,将能搜罗到的这部宋人著作悉数买下,然后付之一炬。结果呢,“圣人”的底牌被更多人翻看,他的脸谱也愈描愈黑。
这不是“焚书坑爹”吗?
(原载年5月《文学港》)
来源:象山作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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